一. 漂亮而深刻的翻转与顿悟
从剧本到导演、表演、视觉语言,甚至到一些具体的台词,这部影片都有许多可圈可点之处。就历史时机来说,它诞生于战云笼罩欧洲的时刻,面对纷乱的世界,美国不知何去何从。
本片演职员表上,编剧有五名之多,这还不包括参加了三周编剧工作但没有署名的凯西·罗宾逊。本片改编自穆瑞·伯奈特和约翰·艾森编写的一个没上演的舞台剧《人人都到里克酒馆来》 。
制片人华莱士拿到这个话剧剧本,觉得是二流剧本,于是找了朱利斯·爱泼斯坦(Julius J. Epstein)、菲利普·爱泼斯坦(Philip G. Epstein)这对孪生兄弟来写。
两兄弟写了新大纲,华纳公司觉得很好,决定要认真做。但两兄弟的合约时间到期了,尽管华纳公司抗议,他们还是离开去为弗兰克·卡普拉的纪录片《我们为何而战》工作。
公司就找第三个编剧霍华德·柯克(Howard Koch)。这当中,凯西·罗宾逊也参加编剧工作。根据美国编剧研究者罗伯特·麦基介绍,是凯西·罗宾逊(Casey Robinson)将原剧本中浪漫的内容与政治的氛围结合在一起。
两星期后,爱泼斯坦兄弟回来了,再次接手编剧工作。
导演迈克尔·柯蒂斯来自匈牙利,他在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就拍摄了几十部电影。他技法娴熟、经验丰富,到美国以后的电影创作也非常成功。
导演迈克尔·柯蒂斯
据说迈克尔·柯蒂斯拿到剧本发现前面写得很详细,但剧本的后面部分写得比较纲要性。他就尝试按照剧本的顺序来进行拍摄。
这样拍摄会大大耗费资金,这对导演和演员都是挑战,他还骗演员说后面的剧本没有写好,只能给他们当天拍摄的剧本。据说汉弗莱·鲍嘉曾经发急,强烈要求告诉他后面怎么样了,否则自己不知道怎么演了。
最后拍摄之前,导演一直没有告诉英格丽·褒曼,结局是什么,她将与谁一起离开卡萨布兰卡。但细心观众会发现,导演早在影片前面用电影语言告诉了我们,他想让哪个男主角得到英格丽·褒曼的真爱。
尽管有一个超长的建置段落,《卡萨布兰卡》还是一个经典剧作法的典范作品。它是个大情节故事,人物写得丰富、立体。在两个人重新表达爱情(“我们拥有巴黎”)之后,编剧在情节编写上使用了多次翻转。
这种翻转技法是经典剧作的常用方法之一,但是用得好,用得与主题相关而又出人意料,那就是剧作家的功力所在了。就这种翻转技法而言,本片会让人想起比利·怀尔德的《控方证人》,但是其思想深度和剧作所蕴含的生存哲理,就远不是后者能够比拟的。
那几个连续的情节翻转写得很有形式美感,它们就像一小串鞭炮一样,噼啪连续炸响,它们让本片的结尾具有形式上的力度和美感。里克重新拥抱着伊尔莎时,两人商量好是让拉斯罗一个人离开,伊尔莎跟里克留在卡萨布兰卡。可是,剧作家接着让观众惊讶地发现,里克居然去向警察局长雷诺出卖拉斯罗!这是
一、让我们意外的翻转。按照里克的安排,雷诺警长把拉斯罗放出来以便钓鱼取证,好长期监禁他。这时里克突然掏出枪对准雷诺,逼着他护送自己与伊尔莎与拉斯罗夫妇去机场,这里是
二、翻转。观众此时知道,嗷,原来里克是利用雷诺局长掩护自己与伊尔莎离开。等到了机场,里克拿出通行证让签上伊尔莎和拉斯罗的名字,观众这时才与伊尔莎同时知道,原来里克把雷诺局长、伊尔莎都骗了,他是要把伊尔莎和她丈夫送走,自己留在这座法西斯德国统治的城市。到里克枪击德国军官送走爱人和处在危险中的抵抗运动领袖后,剧作家还给我们一个小小意外作为最后一个翻转,警察局长雷诺突然顿悟,掩护了里克并与其一起投入抵抗运动。这个人物也是经典剧作的写法,这个貌似犬儒主义的色鬼警察局长的意外翻转又是早就有所铺垫,多次铺垫的。回过头来看,我们从开场不久他戴帽子的方式和他与德国军官对话的方式也许就能悟出几分端倪。
二. 暗黑时刻的爱情难题
1942年,《卡萨布兰卡》拍摄和上映。片中将故事背景设置的非常清楚,1941年12月7号之前的某天。此时,世界处于重要关头,那是历史的至暗时刻。
在欧洲,已经是战火纷飞,纳粹军队横扫各国如卷席;在亚洲,日本帝国占据中国大部分地区和朝鲜等国,正对菲律宾等东南亚国家虎视眈眈。
今天看来,美国此时别无选择,可当时美国上下有浓厚的孤立主义思潮。许多人都希望偏安一隅,不要介入欧洲和亚洲的战事。
男主人公里克酒醉后说的话也许是编剧导演们对当时美国国内政治氛围的一个隐喻性评价“我打赌,纽约睡着了,我打赌,全美国都睡着了”。
本片的摄制与上映与美国历史,世界历史的至暗时刻和关键转折点完全偶合。冥冥之中,二者具有一种互相呼应,互相阐释的效应。
1941年12月7日,日本海军航空兵偷袭珍珠港,太平洋战争爆发,笼罩美国的独立主义阴霾一扫而去,世界历史转向一个新的方向。
影片这样清楚地交代历史时刻,意味深长地让里克打赌说全美国都睡着了,这些台词和故事时间背景的设计与本片的政治主题密切相关,本片的深刻之处就在于写了爱情抉择与政治抉择的重合、扭结。
本片的爱情思考和政治抉择具有永恒的意义。直到今天,当时里克和美国面临的问题仍然是一个重大难题:面对万里之外邪恶肆虐,一个人,或者一个国家是否可以孤身独处?
邪恶要多严重,或者距离我们多近,才使得我们不能回避、必须奋起制止或挺身反抗?1993年索马里抢夺联合国救济粮、枪杀百姓的军阀,1994年4月7日到六月中旬卢旺达的部族屠杀,当今叙利亚等地ISIS的极端主义势力,都把这个问题反复地摆在我们鼻子底下。
在隔壁的犹太人邻居被纳粹的冲锋队拖上卡车送进隔离区时,我们该怎么办?
《卡萨布兰卡》中所呈现的爱情,绝不仅仅是浪漫的,而是蕴含着一种令人荡气回肠的昂扬之气,一种令人掩卷深思的启迪和困局、难题。
三. 剧作:经典结构与破格
本片的剧作结构看起来是一个经典形态,它设置爱情主线和政治的副线两个线索,二者互相促进互相推动。我们在美剧《越狱》、电影《漂亮的女人》电视剧《潜伏》中都看到这种主线副线互动结构。
但是本片的结构有破格之处,它的开端建置部分超长,占到全片的近三分之一。
在影片的前面部分,我们看到的都是政治事务,逃亡、逮捕、枪杀逃犯。这些设置非常重要,影片设置的情景是:死亡之地,谁能逃出?
但是,剧作的精美之处在于,所有这些都为围绕着主要人物的行动来写的。在本片的建置冲突的段落,我们看到一个什么样的里克?
这是一个酒鬼里克,他是自己酒吧的酒客。这是一个不问政治,躲进酒吧成一统的里克。“我绝不为任何人出头”,这句话他说了三次。
这个里克对朋友毫不关心,他的朋友在他面前被警察抓走,他丝毫没反应。这个里克对女性十分无情,对明显钟情自己的伊娃粗暴冷漠。
他甚至对金钱也似乎无所谓,赌台操盘手告诉他钱少了,他随手写张支票让操盘手填补上。其实从两人的表情看,我们有理由怀疑是操盘手监守自盗,而里克对此也故意装糊涂。
在此,我们看到一个犬儒主义的酒鬼,一个不问政治的市侩。
看到男女主人公见面,我们明白了,啊,大概与这个女子有关。两人见面是本片的第一个转折点,或者叫第一个重大激励事件。
我把里克与伊尔莎两人见面那个表现两人反应的正反切换称为史上第一正反打。这是视听语言与演员表演和叙事功能的完美结合,完美重合。
看到两人重逢时,我们忽然意识到:原来是爱情受伤使里克变成这样!他极度在乎巴黎的分别,他不许山姆弹奏《时光流逝》,他竭力重新寻回爱情。
在这里,政治主题与爱情主题汇合到一起。重逢就是那个结构上的重大激励事件,至此,影片建立起牢固的纠葛。这复杂的纠葛与时代背景紧密扭结:男主人公里克的旧情人带着丈夫,一个抵抗运动领袖,要离开这座纳粹控制的死亡之城,两张通行证偶然落在里克手上。
两个旧日情人见面后,里克的行动目标非常清楚:他想重新得到伊尔莎的爱情。他的这个动机完全是有意识的,他跟伊尔莎反复提到自己在巴黎被爽约,绝不是算旧账,而是意图燃起新爱情。
伊尔莎呢?她的有意识欲望就是帮助丈夫脱离险境,而并不是与里克重叙旧情。
终于,伊尔莎内心的无意识动机被唤醒,当她用枪逼迫里克交出通行证时,她明白了,自己依然爱这个男人。她放下枪与里克拥抱,两人“重新拥有巴黎”。
影片的高潮是里克送走伊尔莎与拉斯罗,里克成为送走爱人赢得爱情的男人,我们知道,他会与伊尔莎永远相爱(我们永远拥有巴黎)。
这个行动同时也是里克的政治选择。抵抗运动领袖拉斯罗与他握手“欢迎回到战斗的队伍中,这一次,我们会赢”。而在他们两人一起鼓动大家在里克酒馆唱马赛曲那一场,我们看到两人心有灵犀,惺惺相惜。
里克的选择显然也有与拉斯罗的精神互动。至此,我们看到一个精巧、互动的人物关系和剧作结构,电影的作者这样安排结局,使作品显现出一种超越性的,因而是永恒的爱情和一种昂扬的政治抉择。
开场时,我们看到一个酒鬼,一个犬儒主义者,“我是开酒吧的……不为任何人出头”。结局时,他送走伊尔莎,“我去的地方,你无法跟随,我做的事情,你无法参与”“我们永远拥有巴黎。”
我们看到一个苏醒的反法西斯战士、一个献出毕生之爱的爱人。
四. 麦格芬与黑色电影视觉图谱
电影界有个说法,本剧是单部作品中留下经典台词最多的作品。本剧的几个编剧功夫了得。本片的台词紧凑、机智,不时闪光。
看似温文尔雅的聊天,却不时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幽默玩笑中,唇枪舌剑;杯觥交错中,刀枪剑戟。两个过去的恋人相见后,里克的那句“全世界有这么多城市,城市里有这么多酒吧,可她却偏偏来到我的酒吧”,写尽了受伤的爱人意外重逢的那份疼痛感。
警察局长雷诺与德国上校机场见面的那一场,看似谈天气,其实是斯特拉斯在步步紧逼,要他抓捕杀害德国信使的抵抗运动成员,而雷诺局长其实是在暗示我的地盘我做主。
在今天的许多观众看来,或许本剧的镜头调度和组接颇为老旧。但是,它具有一种经典的平实和简单之美。从镜头的内部调度和组接,镜头语言与演员表演的配合等诸多方面来看,《卡萨布兰卡》的电影语言是经典电影中的优秀典范。
导演多次用画面的构图来隐喻时代氛围和人物关系。在故事当中,情节和台词都没有透露伊尔莎到底更爱的是哪一个男人,但是,导演几次在将伊尔莎和拉斯罗放在一个画面中时在他们两人当中放置了一个占据很大画面的台灯。
显然,导演这时已经想好最终伊尔莎的真爱归属于谁。
值得注意的是,本片的电影语言在总体的经典风格中又出现了引人注意的破格之处。在这样一部浪漫的爱情片中,这种破格可以说是有几分让人奇怪的。
本片的视觉风格使用了黑色电影的处理方法。这种黑色视觉风格处理不是一处两处,而是贯穿全片,可以看出是摄影师的有意识自觉处理。
大量的分割画面,用室内灯光照明,用斑驳的格子玻璃窗,用城市上空不时划过画面的探照灯光来构成对画面的切割,多数画面处于大面积的分割和明暗对比中。
或许,作者们是用黑色电影视觉风格来强调这是一座纳粹军队控制的城市,是一座死亡之地,这个爱情故事发生在战争时期。它使得本片的爱情故事多了几分凝重和庄严。
本片将通行证用作故事中的一个重要小道具,这是电影、小说叙事中一个常用的剧作技法。后来希区柯克将其总结为“麦格芬”(Mac Guffin)。
希区柯克的对它的定义是“悬疑电影中角色们必须要拼命追逐,可观众却可以毫不关心的东西”。这种技法我们经常看到,“麦格芬”在《卧虎藏龙》中,它是那把青冥剑,在《谍中谍》中它有时是兔子脚,有时是机密文件;
在《变形金刚》中,它是那个能量块,在金庸小说中,它往往是武林秘籍;在《低俗小说》它是那个会发出金色光芒的公文箱;
在杜琪峰的《黑社会》中,它是黑社会老大的权杖“龙头棍”。就这个剧作上起到麦格芬作用的小道具,作者们也设计出蹊跷之处。
本剧故事明明发生在纳粹德国控制的城市,可是电影作者却强调说这两张通行证是“戴高乐将军亲自签署,不可撤销,不可盘问”,最后抵抗运动领袖就是拿着这两张通行证登机起航。
这是本片编剧、导演的疏忽吗?
五. 爱情选择?生命选择?生存选择?
本片写的是战争中的爱情,这个情境是一般的爱情片难以达到的,这种故事情境的设置给这部作品带来它主题上的深刻性。
从两个男主人公共同引领大家唱马赛曲和拉斯罗面对危险的勇敢态度看,这些人物的动作又是互相推动的。里克的选择固然与其前史设定的身份有关,与其对爱情的追求有关,但又受到自己的“情敌”拉斯罗的影响。
而这种影响绝不仅仅应该在一个犬儒主义的、争夺情人这个方向上解释,还更应该解释为一种价值观感召力、一种内在道德律令的强有力呼唤。
这种有机、互动的人物关系也给本片带来形式上的美感。
本片的深刻之处在于它的爱情选择绝不仅仅是选择爱谁,还关乎怎样爱自己的恋人。就具体戏剧情景引发的人生思考来辨析,本片中的爱情选择是与生命选择重合的,爱情主题是与政治主题紧密融合在一起的。
在我看到的爱情题材作品中,只有《色戒》达到了这个高度,其中女主人公王佳芝的爱情选择是与生命选择重合的。结局时,里克为了爱情而离开爱人,转而去参加需要冒生命危险的抵抗运动,这写出了爱情、亲情与为捍卫正义而离开爱人、去参加战斗的悖论。
如果要用简略的语言来概括《卡萨布兰卡》的主控思想:正义之人才拥有真爱情,而真正的爱人,可以在分别中永远拥有爱情。
呈现这个主控思想的动作就是:为了爱情和正义之战,男主人公里克选择离开爱人。这里写出一种极为深刻的爱情悖论。
里克的选择是双重的,他不仅选择了怎样对待爱情,他还选择了在强大的邪恶势力袭来时自己决定成为什么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