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无常,擦身而过间,就可能是生死永别。沈珏深刻地认识到了,仅仅只是一次睡梦,再醒来什么都变了。
轰轰烈烈的瘟疫,吞噬了人间无数生灵,沈氏夫妇也在所难免。灾难前什么都是平等的,哪怕是妙手回春的大夫。
得了疫病之人的尸首入不得土,幸存下来的人们诚惶诚恐地用草席铺盖把夫妻俩一裹,和众多尸首一样,扔在土坑里。
这场灾难,砸的所有人生疼。在短暂而麻木的送别里,听不见任何人的哭泣,噼里啪啦火苗跳动间,藏着许许多多声胸腔撕裂破碎的声音。
人们转身离去。
看什么,缅怀什么,逝去的不再,日子还得过下去。除了留下寂寞而满含苦楚的背影宣泄悲伤,还能再做什么?
时光才是最好的粘合剂。
多年以后再想起,火光里渐渐消失的亲人的魂魄,大概也只剩下无尽的感慨与怀念。
沈珏披麻戴孝,尸焦味并不是很好闻,他却站定不动,好像很久之前也有过这样送别谁的场景,强烈的熟悉感让他无所适从。
“沈珏?”一男声在背后轻轻响起,沈珏回头,看到了一光头胖僧。
僧人觍着脸,脊背微微下躬,一副谦卑的模样,笑了笑,脸上肥肉愣是把那本身就小得可怜的眼睛挤没了。
这副极其世俗的模样,沈珏一直不明白老僧人为何将他收为弟子。
“这孩子,是与仙人结缘之人。”
胖头僧谨记着师傅的话,对这七岁孩童敬畏有加,这有仙缘的人,是得罪不得的。
师傅的尸首在烈火间灰飞烟灭,那炙热的温度灼烧着他,汗水流过脖颈,被沟壑般的颈纹强制分道扬镳,最后粘腻在皮肤表层,糊成一层看不见的膜,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沈珏站在那,在人群涌动中显得格外突兀。
这个七岁的孩子一夜间便失去了父母,没有想象中歇斯底里的哭闹,他只是站在那里,缄默着,思索着,仿佛透过了这火光,看向了更遥远的地方。
天选之人,到底是不一样的。
如此,这个孩子在人间的所有牵挂怕是已经了绝,那么也是时候了。
胖头僧无声地匀了一口气,踏着厚重的步伐,走向沈珏。
这是通往寺庙的路。
沈珏低头盯着走在前面的胖头僧那从僧袍下露出来的粗壮的脚踝。都说脚踝是整条腿最细最瘦的地方,他估量下,结合胖头僧那粗重的喘息,深觉胖头僧再这么胖下去就走不动路了。
心里暗自嬉闹一番,只是一个晃神,就到了寺庙门前。
这个寺庙不知是何时建起来的,大概也有个百年高龄。尽管如此,它却没怎么受到风霜的侵蚀。
一阵微凉的风从脖颈扫过,头顶上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敲了一下,沈珏一摸,摸下一片黄叶,
抬头再看,这棵枝叶繁茂的树上,绿叶的边缘有些稍稍的萎黄。
这才惊醒了他,原来已经夏末秋初了。
胖头僧停了下来,点了三根香火,插在院子内的大鼎前,虔诚地低首。
“仙人,”他后撤到沈珏身后,“我把他带来了。”
沈珏有些摸不着头脑,愣头愣脑地站在那,有些不知所措。
过了一会,香火突然灭了,燃烧后的香灰并没有掉落,像是被定了身形,与香柱难舍难分。
忽的一阵风来,沈珏被地上掀起的沙粒眯了眼,低头使劲地揉。
突然,右手被一只白皙的而纤细的大手拉住,那人捏着他的大拇指指根,扯开来,接着又捧着他的脸,如同捧着易碎的瓷娃娃一样小心翼翼,往他的眼睛里轻柔地吹。
泪眼朦胧间,他看清了这个人的模样,眉目清秀白净,眼里有一层薄薄的光辉,润色的薄唇唇角微微翘起。
仙人吗?沈珏内心忍不住地震惊,心脏狂跳。
他将沈珏抱起来,沈珏的头靠在白皙的颈侧,一股淡淡的清冷的荷香窜进沈珏的鼻腔,流窜进他的胸肺,加速了心脏跳动。
南衡感受着怀里孩子瘦弱的躯体,骨头磕着自己有些难受。
还是那个熟悉的灵魂,带着自己的气息回到自己身边。
他是我的一部分。灵魂是我讨回来的,肉身是我身上一骨,全都是我的。
再寻死觅活,也得问过我。
这样的认知让南衡心里异样的满足。
他扫了一眼胖头僧,一句话不说,也不管人家看没看见,浅浅地点了个头,算是答谢了,然后姿首高傲地抱着沈珏离去。
沈珏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拐到南衡君府去了,等他终于回过神来,已经站在了一间白墙黑瓦房前。
南衡把他放了下来,双肩落地后,沈珏却是仰头盯着他的脸,这目光让南衡有些不自在。
两个人站着僵持了挺久,沉寂突然被沈珏打破。
“给我取名的仙人,是你吗?”
稚嫩而柔软的声线,让南衡放松下来。
“是,”南衡牵起他的手,把他往屋内领,“是我。”
“为什么……”
为什么特地给我取名?为什么把我带到这里?
南衡突然哽住,刚落地的心又悬起来,绞尽脑汁,怎么也回答不出来。
“为什么取这个字啊?”
“……”不是预料中的问题,南衡松了口气,“君子如玉,双玉为珏。”
曾经为帝皇时,床笫之欢后,靠着沈珏光裸着的胸膛,依稀间听着他说闲话。说的具是些嬉闹之语,伊墨和沈清轩是大多话语的主角。
“我有两个爹,君子如玉,双玉成珏。”
“我才唤名沈珏。”
那时候的沈珏,鬓角微湿,在他的耳边呢喃。
“仙人?”
南衡自觉失态,低头用长发遮住侧脸,如墨的发丝挡住沈珏探究好奇的视线。
“可是,只有我一个人,只有我一块玉,为什么是双玉?”
南衡还在回忆里缓不过神来,也说不出来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胡乱杂在一起的情绪让他有些烦躁,却还是鬼使神差地开口了。
“我,和你,双玉。”
沈珏有点摸不清楚这位仙人的性子。
他时常会眼神无光,直直地盯着自己,陷入自己的世界里,不经意间流露出怅然若失的神情。
不,不应该说是看自己,应该说,透过他想着谁。
确实,仙人对自己很好,吃的穿的,从来都是最好的,他没见过的佳肴美味,每天不重样地出现在饭桌上。仙人握着他的手,教他写字。
他在外头和老仙人博弈,听着自己大声念书,偷懒了就要打掌心。
尽管有点疼,他却非常满足。
只是那种替身感让心思敏感的沈珏异常难受,时时刻刻提醒着他,这些都不属于自己。
这些是偷来的。
老仙发现,南衡帝君下棋心不在焉的。
这很少见,帝君是个专注的人,三心二意的情况很少,只有……
他撇了眼屋子,里头传来沈珏断断续续的读书声。
“怎么,”南衡落下一子,有些诧异地蹙眉,等着老仙落子。
“不不不,”老仙赶紧把眼神收回,“您这样……是想让那个小妖想起什么?”
南衡一愣。
想起什么?
模仿者沈清轩和伊墨,是要让他想起什么?
“下棋。”南衡声线冰冷,落子时狠狠一砸,竟是让石桌棋盘有了一丝裂痕。
老仙自知多言,南衡君明显怒了,没敢再多嘴,老老实实下完棋,赶紧溜走。
毕竟小命要紧啊。
“你把他推下阴曹地府,再把他找回来是因为内疚吗?”
松树精听闻沈珏的到来,终是忍不住了。
沈珏死了,他也想过,是不是那一奉一饮间的决绝果断,伤害到了沈珏。
木本无心,修炼本就极其困难,这样的杂念,更是拖慢了他的修行。
他跑到南衡仙君的府上,南衡正坐在石椅上,姿态端庄,捧起一盏热茶,放在沈珏面前,教他茶道。
沈珏看着眼前的不速之客,自觉地站起来,犹豫地扫了眼南衡。
茶盏底部沉积着靛蓝色的色彩,其间还零零碎碎地参杂着星星一样的小白点,靛蓝色的边缘则渐变至橘色,如同破晓前的星空。
如同那日,沈珏死后,人间的破晓。
南衡任由沈珏亦步亦趋地离开。
“你在赎罪。”
内疚?
赎罪?
是吗?
可能吗?
堂堂南衡帝君……
南衡有些无力地撑着头。
看着眼前这个清高的仙人如此姿态,松树精内心雀跃。
他在帮沈珏报仇。
“对我恶言相向,能减轻你的负罪感吗?”南衡的手指间隙,露出了他凌厉的眼眸,如同刀割一般地向松树精袭去。
“我没有……”松树精步子后撤,被南衡极富有攻击性的气势震慑了。
“他与你,已是毫无瓜葛,你得道成仙颇为不易,”南衡稳住心神,将手缓缓放下,长而浓密的睫毛将情绪掩埋,“沈珏自尽与你无关,少些心思,莫要走火入魔。”
松树精这才发觉自己刚才都干了什么。
“我……”
他看到沈珏从窗的边缘偷偷探出来的半个脑袋,那陌生的,疑惑的眼神里,还有些危险的意味,仿佛他要是把南衡帝君如何,沈珏就会冲上来将他撕的粉碎。
他对南衡,有着依赖与信任,默默的守护着,尽管他还是个孩子。
这股子狼性,是刻在他的妖魂里的。
可他不认识自己。不管是前世还是此时,沈珏拿他,依旧是外人。
就像百年前那样,他和那一家三口,也是如此。
从始至终,是他自作多情了。
明白过来的松树精难过起来,只是现在,他已经能够理清楚自己的心思了。
他又错了一次。
松树精低声说了句“对不起”,快步转身离去。
说给谁听?
沈珏,还是南衡帝君?
大概是自己吧。
从松树精离去的那日起,南衡反反复复做着同一个梦。
梦里是曾经沈珏站在自己面前,有些难过,有些憋屈与无奈。
“你想怎么办呢?我答应你找,我做到了。你呢?”
他走上前来,想要拥住自己。
而自己却将他轻轻推开。
“既然如此,往后就算再无瓜葛了。”他听着这句话从自己嘴里流泄而出。
画面跳转,便是沈珏的坟墓,紧紧挨着隔壁的合葬墓。
两座坟,望着他。
南衡猛地醒来,喘了几口气,转头看着沈珏抱着他的手臂,脸有一半埋在他的衣袍里。
毫无瓜葛的,是我啊。